晨昏牧马，暮光如烧，两万黑甲军拖着疲累的身子在戈壁滩上前行，倒像打了败仗似的。

人总是这样，目标没完成前无论多累都不觉得，可一旦目标达成，疲惫就会如同山呼海啸，无法阻挡。

活着就是股精气神，泄了就没了。

又是一天一夜的慢行军，明锐终于抵达西南大营。

西南起初驻军三十八万，十六年的苦战后如今只余二十万，除去老迈回乡的少数人，在这漠北大隋已经埋下十余万忠骨。

一将功成万骨枯，明家的威震天下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

此时的西南大营无人入眠，篝火添了一堆又一堆，留守的兵士眼神中满是兴奋，终于在见到那一身白铠，他们再按耐不住，爆发出震天的呼喊。

六年前，镇北大军只能和突厥对峙，偶尔小胜，而自明锐十岁参军，突厥便开始被压着打。

而如今小军神更是创造出火炮这等天上之物，此战后，突厥再不敢犯，而他们大隋也将再无对手。

鼓声渐起，号角呜咽，风凉也冷，但心炽热。

身披金甲，头戴金盔的将军缓步走出，步上高台，抽出三尺青峰，望着儿子明锐，眼中满是骄傲，他是镇北大将军，明意。

随着主帅上前，二十万将士皆是举起手中长枪，重重砸地，再举起再砸下去，口中唱道。

“四夷既获，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无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军中独有的悲壮和威严混合在一起，形成震撼人心的天音，无人不动容，但凡听过，皆为袍泽，可托生死。

这是汉朝最耀眼的星，霍去病的《霍将军歌》，据传作于大破匈奴后，用于此时最好不过。

明锐心中生成一股豪气，挺立傲然坐于马上，坦然接受这一切，这是将士的反馈，不受则受天咎。

唱罢，明锐鼻子一抽，这是他最后在军营了，待到大捷传回京城，他也要去了，心有所感间，不自觉低声吟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无衣。

明锐生于此，长于此，根在军旅，可如今丢了根，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几十万将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明锐的悲伤他们似乎感同，一时间铁血男儿不知所措，更有甚者眼眶湿润。

镇北大将军明意叹息，收回长剑，朗声道：“今日大胜，吩咐各营杀牛宰羊，不限酒禁，肆意玩耍。”

明锐点点头，收起情绪，接过手下递来的一坛酒，掀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半，哈哈大笑。

“今日不醉不归！”

将士亦追随。

“不醉不归！”

这便是号召力。

安顿好将士，明锐随父亲明意回到帅账，父子俩对立而坐，也不说话，只是一碗接着一碗喝酒。

直到拿来的二十坛喝干净，明意才低着头说了一句。

“没受伤吧？”

明锐没有回复，眼眸黯然，站起身撇过头说：“酒没了，我再去拿一点。”

明意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又是一声叹息，从桌下拿出一个木盒递给了儿子，看积灰程度，应该是几天前的。

明锐瞥了一眼木盒，起身出了帅账。

月明星稀，是个好夜，却不知京城的夜，又会是怎么样。

明锐知道那盒子里是什么，无非便是圣旨，其上大概是明家劳苦功高，朕感念，闻听明家公子一表人才尚未婚配，特赐婚之类的。从十四岁之后这玩意不知道来了多少回，烦也要烦死。

其实明家也就俩人，明意和明锐，反正明锐没见过其他沾亲带故的，就连生母也没有记忆，穿越来后一段时间是浑浑噩噩的，直到一岁才恢复本心。

明锐也问过，但父亲每次都岔开话题，只说去了远方，也不说是何处。不过应该在人世，不然总不至于一年到头也不祭拜。

明意其实也想让明锐去京城，这才是让明锐接受不了的地方，可又没办法说不好，就像上辈子父母不想他去当兵，想让他找个安稳地方好好上班一样。

就很憋屈，可无能为力。

只是上辈子他偷偷报了名，成了特种兵。这辈子嘛，没啥机会了，皇命不可违。

所以他有气，见着了父亲也不爱和他说话，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打一架。

到了存酒的营帐，负责守卫的人是一名老兵，没有姓，只有一个名，叫林，早些年伤了腿和眼睛，上不了战场，但又不肯退伍，大帅便让他负责守护酒。

这事情其实挺重要的，行军挺忌讳酒的，酒后多乱事，但这玩意也不能没有，古时候就这么点乐子，所以需要严格把控。

林见着明锐，笑着打招呼，已经掉了一半的牙显得很好笑，说话也漏风。

“少将军啊，你可算来了，再不来，老朽这几坛酒可护不住了，这些小崽子也不知道留点。”

明锐笑吟吟的，想上前扶住林。

林摆摆手，不让扶，用仅剩的手撑着地面，像猿猴一样走进账里，掀开黑色毯子，露出五坛酒，有些遗憾的说道。

“这几坛啊，我记得是六年前少将军参加的时候，大帅亲自酿的，说等少将军把突厥赶出漠北再拿出来喝，当时我们都说完了完了，那估计要等到身子入土才行了。”

老兵笑着笑着眼角流出泪，启开一坛，深深吸了一口，酒勺舀出黄橙橙的酒水，双手颤抖，最后洒在地上。

“就剩我一个了，当年看着大帅酿酒的兄弟就我了，还好还好，这些酒他们喝到了，想来在地下他们也会笑醒。”

明锐如鲠在喉，心中狠狠一痛，眼睛像进了石头。

妈的，怎么打了胜仗还这么难受，干！

深吸一口气，明锐从一旁拿出碗，满满当当倒酒，连鞠三躬，缓缓洒落，说道：“英雄不朽，这杯后生明锐敬上。”

老兵林开怀大笑，连说好好好，这一瞬他仿佛老了十几岁，精气神迅速流逝。

明锐看着心痛，但无可奈何，心愿已了，死期不远矣。

笑罢，林抽出几根麻绳将酒绑起来，抬头看见明锐眉心抑郁，转念便知道了是为何，语重心长的说道。

“少将军啊，其实你应该怪大帅的，说起来我们这些老人也希望你回去，军营什么地方啊，死生之地，少将军这样优秀的人实在不应该在这里。自先帝开科举，谁不想去做官啊，也就是老朽生的早了，不然也要去试一试。说到底在这里只能做粗鄙的武夫。”

明锐默然，隋朝前为九品中正制，文官都为大族垄断，所以很多人投身行伍，实非所愿，而为无奈。

古时封建，想要真正受人敬仰，还得是登入天子堂。

只是我，一介武夫，你说让我去考科举？你是瞧不起谁？明锐嘴角抽了抽，上辈子加这辈子都在打打杀杀，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治国。

“再者，说句不好听的话，大帅已经是功高盖主，自古以来到这种地位的没几个有好下场，现在少将军你在兵道上又这么耀眼，你觉得咱们的皇帝陛下能安心吗？他能放心大帅，但未必能放心少将军您啊，所以说到大帅老了这兵权是一定要交出去的，那时候明家无权无势岂不是任人宰割，所以为了今后着想，少将军也应该去京城啊。”

林苦口婆心，虽说他没读过书，可跟随大帅耳濡目染倒是有些见识。

明锐心中默默竖起大拇指，就冲你这番话，之前说也想科举不算大话，您确实棒。

有些事情其实人们心里门清，但就是不愿意承认，明锐此时也是这样。

若是明锐在军中默默无闻，到时候皇帝大可以安排个其他军职，再派个人接手镇北军，可现在，嗯，大破突厥，封狼居胥，想要有人接手？你脸还要不要了！

好嘛，这京城非去不可。

拿着酒回到帅帐，除了父亲，还多出了几位将军，明锐认得，都是十六年前随着父亲的老部下，此时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并且眼珠都在旋转。

得了您嘞，都是说客。

只是咱能让你们如愿吗？那不能啊。

随即明锐眉头皱起，把酒放在桌上，闭目养神，做出谁说都不好使的样子。

明意努了努嘴角，各位老将军便开始措辞，好半晌他们互相交流眼神，点点头，似乎找到了什么绝妙的点子。

刚想开口，只听明锐不咸不淡的说道。

“我明日就去京城，只是我要带个人，此人甚合我心意。”

众人一愣，惊疑不定，刚刚他说了啥？

面面相觑间，恍然大悟，哦，是说要去京城，那我们刚刚在讨论什么来着？哦，怎么让他去京城。

怎么觉得自己像一种动物，不太聪明的ya子？（大家伙猜猜是什么动物）

随即一道道幽怨的眼神投向大帅明意，明意尴尬的笑了笑，用眼神狠狠的剐了儿子，心说你小子故意的是吧。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打圆场的人，和明家关系最好的季家自然是不二人选，只听季家季云端起酒杯说道。

“这是好事，是好事啊，咱们先喝一杯。”

一杯饮罢，季云再问：“不知贤侄想要谁？叔叔做主了，给你搞过去，这点面子咱还是有的”

众人心中百转，军中有几位女将军，少将军这是看上谁了，好事，好事啊，媳妇的事情都搞定了，凭借季云的影响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明意瞧见儿子嘴角的坏笑，心中咯噔一声，再看向老伙计季云，暗道不好，刚想出声已经来不及了。

“如此甚好。”

明锐端起酒，敬了一杯，然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季庆。”

谁？季云懵了，季，季庆？自己儿子？

季云像吃了死孩子一样，面色阴沉，一声不吭，这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忒坏，切开了肯定是黑的。

于是第二日。

在锣鼓喧天的送行歌声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哀嚎。

“啊，我不要去京城，我不要啊。”

随即转化为怒吼。

“季云你这个老匹夫，有你这么坑儿子的吗，老匹夫误我！”

——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春声觉得还是挺满意的。一介粗鄙武夫又该如何在京城生存呢，暗藏风云的天下大势又该如何展开，隋炀帝又当真会成为一代明君吗，大家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