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如约将至，阴沉沉的天，隐隐挂上朝霞。

一夜的风，一夜的雨，也没能阻挡孤舟前行。

没有了呼啸的风，澎湃的浪，武韦就这样醒过来。

船头那人，依旧稳稳地伫立着，风雨不动。

一个漫长的夜，奇怪的梦，武韦平静了半刻，便起身走到老者身旁。

“老人家，为何不到船中歇息歇息。”武韦关切道。

无声的沉默，就连躁动的海浪都如此平静。

也不知是水在流，还是船在动，直至温和的阳光洒下，波光粼粼。

“老人家？”武韦细声叫着，像是怕吵醒一个熟睡的人。

也是等了不知多久，沉默已久的老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差些被风声淹没。

日光和煦，驱走一夜的寒冷。老者抖抖肩，淡淡说道：“前方就是大地，上了岸，切记小心行事。”

武韦并没有在意，只想着早日上岸，回到大明，一切奇奇怪怪的事情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老人家，如何称呼？”武韦恭敬道，毕竟怎么说，老人家都是救了他一命。

“张追，万历二十一。”老者忽地转过身，唇角间微微一动，似笑非笑。

听见“万历二十一”，武韦浮躁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他敢确定的是，眼前老人必然是大明人，至于昨日说的一切奇怪的话语，那就不得而知了。“万历二十一”为何意？是其出生之年吗？

“救命之恩，改日必将报答。”武韦拱手说道。

“报答？”张追笑了一声，摘掉了头上的斗笠，细细抚摸着斗笠之上的痕迹。像他这种来自于大明的人，张追也不知道摆渡了多少，也清楚的是，这群人都会在他以及大地上其他摆渡者的指引下，如无意外的话，必将到达天崖城。

天崖城，那高地上的伟大都城，枭山上的后宋王朝，那一片猎人的安详之地。

“天崖城才是你的宿命。”笑声之中，张追淡淡说道。

又是一句奇怪的言语，武韦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自己真的是所谓的天神子？他疑惑不已。

海平面之上，渐渐露出一角高楼。小舟速度慢慢加快，过了近乎半时辰，出现在二人视线的，是一个繁华的港口。

遥望着停泊在口岸的大小船只，武韦此刻仍相信，自己终于抵达大明，只有大明的城市，才会如此繁华。

“老人家，前方是哪座城？”武韦举手遮阳，心系远方。

张追慢慢地坐了下来，动作有些僵硬，随后重重舒了一口气，像是暴风雨后的解脱。

“申都城。”

“申都？”武韦却是未曾听闻。

在沉默中，小舟已渐渐靠岸。映入眼帘的是扬帆起航的大商船，以及只能停靠在码头两侧的密集渔船。

看着码头上忙碌的人，听着吵杂的交谈声，武韦失落地垂下头眼中更是落寞。至少确定，前面的码头，不是大明的城市……

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是麻衣宽袖，且是披头散发，不戴冠不系带。听他们交谈的话语，也是难以分辨口音……

就算是京城中乞丐，也不会穿这么一身打扮。

“此为东瀛，还是南洋？”武韦不相信自己会漂流如此之远，但仍想早日回到大明。

“什么都不是。”张追放下手中斗笠，道：“上了岸，就得万分小心。”

喧哗中，一叶孤独的小船停靠在了码头边上。

“这究竟是哪？”武韦喃喃着，拿起了那支旧火枪。

“上岸吧。”张追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绣金匕首。“拿着，遇到危险的时候就用这个保护自己。”

武韦看着老人凝重的脸，只是楞在船中。

“这可比你手中的东西还准火。”

猎人匕首，锋利的刃。

武韦将信将疑地把匕首接了过来，又仔细揣摩着。

“走吧。”老人又催促道，每一次摆渡，都是这样。眼前的人都不愿意相信，他们已经离开那故土，这是一个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黑眼人，只能存在于那片高地，谁料世道险恶……这一次，张追感受了这家伙强烈的求生欲望，不只是对于回到大明的渴望，也是那种坚强活下去的意志，那是前所未见的。

“很快就会有另一个摆渡者来接应你的。”张追戴上斗笠，手一甩，船桨立刻来到手中。

武韦把那绣金匕首塞入怀中，不死心地问道：“这不是大明吗？”

“不是。”张追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武韦握枪的手无力地垂下。前路迷茫，大明何在？

当他准备离开这摇摆的小舟，却听见一声粗狂的嗓音道：“张老爷子，为何这么迟才到。”

武韦一个抬头，只见岸边突然多了一个满腮胡须的汉子，三十年纪上下，浓眉之下是深褐色的大眼睛，嘴中叼着一个崭新的烟斗。他身子很壮，却是矮了武韦一个头，显得有点滑稽。

听到这粗狂的声音，张追沧桑面容多了几分嫌弃，显然不太喜欢身前这个粗人。

“人带来了，路途小心，切记今早赶到天崖城。”他还是万分叮嘱。

“得了得了。”那胡须汉子拿开烟斗，喷出浓浓的烟雾，又嘿嘿道：“我办事，张老爷子你就尽管放心。”

张追忽地把船桨插入水中，严肃道：“未到天崖城，就不要喝一口酒。”

那胡须汉子也张嘴翻了个白眼，故意不回答老人，直到老人大声喊道：“阮义！听到了吗！”胡须汉子才猛地点头说是，生怕张追“看不到”。

“你，上去吧。”

张追拉了一把发愣的武韦，直接把他甩到岸上。

武韦一个没站稳，险些掉入水中之时，却有另一只手把他稳稳拉住了。

阮义望着新来的“黑眼人”，咧嘴一笑，又道：“再见了，张老头。”

张追嗯了一声，船桨一划，小船又开始缓缓地离开口岸。

小舟漂流后留下的波纹，就如张追曲折的一生，慢慢地消逝。

自从那年狠下心抛弃自己的双眼，站上这条小船，他就已经从来没有踏上岸。没有了迫害，摆渡者就是其宿命，二十年了。

“保护好自己。”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在武韦恍惚而不解的目光中消失于汪洋之上，无影无踪。

武韦深情眺望着大海，一阵落寞感突然涌上心头，就如异乡人失去故友的无奈。

“你叫什么名字啊？”

“武韦……”

“听说你杀了海洋巫师。”阮义松开手，笑着道。

“啊？”武韦一怔，又不禁感叹，这家伙又是听谁说的。

“有点本事啊，走啦，进申都城，喝个酒睡一觉，就要走了。”看来，阮义早已把张追的叮嘱抛之脑后。

“你又是何许人？”想起老人的来历，他不禁又问这一位新的“摆渡者”。

阮义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们走吧。”

我们？

“去哪？”

“申都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