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渗过琉璃窗，打碎一地春光。

独孤月仰着头，脸上失了血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恐。平日里总是咄咄逼人的她，此刻竟一句话都不愿同他说了。

他怔了下，将手又收了回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再开口，整个清凉殿像是失了生机，死一般的沉寂。

一夜未眠，她早已疲惫到极点，在这场对峙中先败了下去，精神渐渐无法集中，蓦地，头一歪，沉沉睡了过去。谢玄无奈地叹了一声，伸手拨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轻声道：“我只放过你这么一次。”

指尖顺着她的额角缓缓滑落，他抚摸着她的侧脸，低首在她唇畔落下轻轻一吻。明知眼前的温存不过须臾一瞬，他还是伸手将她拥进怀里，贪恋她孩童般安静美好的睡颜。

他想起四年前，赵国初见她时，她正在行及笄礼。由于赵王后早逝，赵王亲自为她挽了发。穿着五重华服、头戴鎏金琉璃八宝簪的她，脸上虽仍未褪去稚气，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明艳不可方物。

他误闯大殿只敢躲在一旁偷偷窥视，没想她却突然回头，朝他露出浅浅一笑。

此惊鸿一面，便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在国仇家恨面前，儿女情长实在是过于微不足道，何况……一想到这个“何况”，谢玄眉峰微蹙，手撑着软榻一跃而下，飘飘然落地时衣袖被振得翩跹，他抬手随意地理了理衣襟，大步走出了清凉殿。

独孤月醒过来时已经过了晌午，也不知谢玄是何时走的。她低头看了眼身上完好的衣服，松了口气。谢玄没有趁人之危，真是谢天谢地。

她赤脚走下软塌，想去寻杯茶喝，这才发现整个清凉殿已然换了模样。本来十分宽敞的寝殿，被添置了好些上等黄花梨制成的家具。满殿的白色纱幔也通通被换成了胭脂色，就连自己那几套白色的纱裙也都被他们收起来了。

独孤月气得正要发怒，陌生的侍女朝她福了福身子，解释道：“主上说，您才过门三日，不应穿白，这样不吉利。”

独孤月被气笑：“他还在乎这些？”

谢玄远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还知道自己穿白衣裳是故意晦气他。

“奴婢素月，是主上派我来伺候您的。”侍女素月慢条斯理地说道：“奴婢已经为您备好热水，公主可以去沐浴了。”

独孤月愣了一下，问：“那巧儿呢？”

“巧儿昨夜被用了刑，如今身子不大方便。不过请公主放心，主上已经安排太医为她治病，不消几日，她就能回清凉殿。”

呵，独孤月暗暗发笑，这不是明晃晃的黄鼠狼给鸡拜年嘛。

素月不愧是谢玄挑来专门看着她的人，口风紧得很，不该说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会给她透露的。素月给她准备的熏香和香膏，全是原身在赵国时便爱用的，就连沐浴后为她换的衣裳，也是原身最爱的朱砂色。

谢玄明明对原身一点感觉都没有，为何会知道她的喜好？

独孤月百思不得其解。

用过午膳后，她逶迤在藤椅上看书，透过交错的树影，她看到裴晖正坐在屋檐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刚要招手喊他下来，忽闻素月来报：“安美人来了，公主要见她吗？”

也不知道妙儿是如何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赵国侍女摇身一变成了艳压魏国后宫的安美人的……这事事关她的一百积分，她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她探手抓了枚枇杷，去了皮塞到嘴里，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远远地还没望着人影，安泠儿便装模作样地哭起来，哭声悲悲戚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这清凉殿今日在办丧事呢。

“公主，妾身委实没有陷害你的意思呀。”安泠儿由春桃扶着，慢慢走到她面前，用丝帕掩着面哭泣道：“今日妾身特意来给公主赔罪的。”

“春桃，把东西呈上来。”

春桃答了声“是”，随后将食盒里的点心一一取出，整齐地摆放在独孤月身旁的矮桌上。安泠儿收了眼泪，柔柔道：“这些都是妾身亲自做的点心，不知道合不合公主口味？”

独孤月不语，抬眼望了她许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说，万一我吃了这点心之后中毒了，主上会不会怪罪你呢？”

安泠儿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肩膀一抖，似乎又要哭泣，哀怨道：“公主误会妾身了。”说罢，她伸手取了一枚点心，在独孤月的注视下，咬了一口，道：“这点心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我家美人菩萨般的心肠，绝做不出下毒害人之事。”春桃站在一边附和道：“请公主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美人误会我了。”这主仆一唱一和的滑稽模样让她笑意更深，“我当然相信美人不会害我，就怕有人要借美人的手来个一石二鸟之计。”

“美人要是诚心要上门赔礼道歉，可千万别再送吃食。”她朝安泠儿眨了眨眼，戏谑道：“我这人比较俗气，你多送我些金银珠宝，我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你——”安泠儿正要发作，春桃急忙拉住她给她递了个眼色，她这才收起脾气，假笑道：“是是是，晚些时候我便差人将主上送我的赏赐分一些给公主。”

“好啊，你可别忘了。”

安泠儿在心里忍不住翻起白眼，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自己明明是在揶揄她，没想到她直接照单全收。堂堂一国公主，又不是没见过好东西，怎的还要跟自己一个美人伸手要钱？她又明知自己原先的身份，今日又在自己跟前装傻，一字也不提从前在赵国的事。

安泠儿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面上的怒火压了下去。她深知此刻若是大发雷霆，先前树立起来的温婉善良的人设就全毁了。

“明日是宫里一年一度的春日宴，公主未封位份，可能没法参与，妾身担心下人们太忙顾不上公主，所以才特意做些点心来呢。”

独孤月听后只淡淡应了声：“哦。”

被安泠儿明嘲暗讽了半天，她非但不生气，甚至还悠闲自得地吃起枇杷。似乎经过凌晨那场闹剧，她就将一切都看淡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安泠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是不是自己暗示的还不够明显？向来傲慢任性的长乐公主，如今怎么变得这么沉得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