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道长，你的卦象很准，自那之后，寻阳江恢复平静，再无灾难发生，是好事吗？对百姓来说，是的，这很好，用一人性命换取全镇安定，这买卖划算的很。”

少年指了指眼前的小土堆，继续道：“当初，她也是这么想的，是啊！谁会想到一个小乞儿这么深明大义，每天被人踹，被人抛白眼儿，被人嫌弃，被人砸石子的可怜小姑娘，竟然在被选中后毫无怨言，深不见底的寻阳江说跳就跳，说死就死。”

小丑儿红了眼，本就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嗓音愈发沙哑，“刚开始我不懂，只是觉着值吗？是她告诉我，值得。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最后的朋友，但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每年忌日这天，我都是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小乞儿这三个字。”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你还不应该死的，后来我闲来无事，一路沿着江边往上游走，两天两夜，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少年转头，双眼通红，泪水从脸颊滑落，“是一条人工开凿出的支流，将江水一分为二，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寻阳江的水患平息，根本与小乞儿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骗人没关系，你骗全镇百姓也没关系，但你唯独骗她，不行，我不答应，所以你该死，你得死。”

老瞎子似乎强撑着一口气听少年言语，最后“你得死”之后，老瞎子身子彻底瘫软，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或许是仇恨，或许他本身就是妖。

所以，头一次杀人的少年并未有任何害怕的情绪。

他抹去脸上泪水，对着由他亲手写就的木碑，颤抖着扯起一个笑容，“小乞儿，我替你报仇了，可以投胎了。”

说道最后，少年再也忍不住，匍匐在地，双手覆盖住面颊，失声痛哭。

老瞎子可怜，人生已过甲子，漂泊一辈子，才来到小镇作为落脚地，每天只能靠着骗吃骗喝过活，当年说祭祀江神也只不过是下点猛药让百姓心安，本想着恍恍惚惚走过剩下的岁月，攒点钱给自己置办一副棺材，入土为安。

小乞儿可怜，从小没了爹娘，长相很丑，脖子上还长了大瘤，每日只能靠着乞讨为生，在这个自家吃饱就是福气的小镇里，挨饿挨冻是肯定的，受人白眼儿，被碎嘴婆姨戳脊梁骨也是肯定的，要是运气不好，讨要不到吃食不说，甚至还要被泼皮无赖欺负，每天身上都会有新伤覆盖旧伤。但就是这么个命运坎坷的苦命人，却对这座小镇始终充满善意。

小丑儿少年可怜，不知出身为何，爹娘是谁，从襁褓开始就是由四十寺唯一的和尚收养，从小没吃过一顿饱饭，而且十岁之后，他就得自己上山下水讨生活，还是个孩子的他有过委屈，有过哭泣，但没人知道。也因为长相原因，受人排挤，都说他是妖，会吃人，会给小镇带来灾祸，如果不是有四十寺的和尚护着，估计早就被小镇百姓乱棍打死抛尸荒野。

三个可怜人，好像除了少年，就都死了。

汜施山。

四十寺大门被带血的手推开，在门上留下一道血红色手印。

小丑儿走进这座养育自己十五年的寺庙，眼神空洞，生机泯灭。

所谓的四十寺，不是说有四十座什么佛殿佛像的，一座大殿，一座禅房，一座客房和一间茅厕刚好形成一个圆，围绕着一颗高大梨树。

就连佛寺最基本的院墙都没有，就更别说其他晨钟暮鼓之流。

那颗梨树在小丑儿的印象之中，好似从来都是开满花朵，无叶，无果。

洁白花瓣随着山风吹拂飘落，落在树下僧人头顶，老僧入定冥想佛法，对此干扰毫不在意。

小丑儿走到僧人面前，屈膝下跪，沙哑道：“主持，我杀了人。”

老瞎子的尸首被少年抛入江中，就像当年的小丑儿一样，死在江里，连尸体都被喂了鱼。

中年僧人体态枯瘦如竹竿，听到少年言语之后睁开眼，两人对视，僧人似乎对此并不惊讶，甚至嘴角还有些笑意。

僧人好像是个哑巴，从少年记事起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大殿里的佛像只是供香客参拜，僧人自己却从来没在正殿蒲团上跪拜过一次。

“为什么要笑？我是妖，杀了人，我该死的啊！”

说道最后，少年眼眶再次泛红，他很委屈，人人说他是妖，他却从小去学着做个人，明明很像一个人了，但还是被扔石子，骂妖怪。

收养自己十五年的主持，却从来对此不管不顾，很多次自己伤痕累累从僧人面前走过，而僧人却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为何当初要将自己捡回来。

这时，天幕高出，雷声大作，一道天雷划破夜幕，照亮山河瞬间。

那僧人还在笑，而且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似乎对少年的委屈，怨恨，失望，不公感到幸喜。

山风骤起，梨花纷纷凋落。

僧人伸手接住一片花瓣递给少年，泛白胡须与眉头如老树开花，春风拂面。

小丑儿破罐子破摔，这个从懂事起就活得小心翼翼，对谁都是毕恭毕敬的少年，这一刻，猛然挥手打落僧人手掌中的花瓣，异色眼眸中空洞无比，心如死灰。

“寺里的佛经上说，人有慈悲，世人皆是佛，如果佛陀仁慈，为何当初看着小乞儿蜷缩在寺庙门口时，你还要将她赶走，如果佛陀有慈悲，那老瞎子诓骗世人之际，为何没有善良之人站出来说个不字，如果佛陀有慈悲，我这十五年来，苟活于世又是为了什么？”

之后，少年像是被抽干所有力气，背靠在虬结而起的树根上，细语喃喃道：“你，是个假和尚。”

他太累了，有时候活的辛苦，一点点委屈藏在心头过了也就过了，但时间一长，这些委屈就会像寻阳江江水一般，水积成潭，在某一刻，或许是他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只是自己的一个心念起伏，而崩溃决堤。

这时，昏暗之中，一只飞蛾不寻灯火，朝僧人飞来。

枯瘦僧人伸开手掌，让其停留。

然后手掌握拳，将飞蛾握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