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在司青肇与郁惠的事情上纠结太久，离围场狩猎之日还有三天的时候，杜碧柔突然登门造访，柔姑娘没有显赫家世，只得从府邸的偏门而入，小厮向我报了名姓，我便在外厅沏了茶水待客入门。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且光明地看她，她入厅摘了幂篱，向我行了个礼，她发色漆黑，眸如双瞳翦水，肤白且细腻，应该是被沈宁呵护得很好，身份虽不如我，身骨却傲然，礼毕便自己抚衫而坐，身姿婉约轻柔，甚是妙曼，缓缓道：“上次与小姐匆忙一面，场面不太干净，怕有惊扰之处，特地前来探望。”

我瞧她两手空空，不像是来探望的样子，倒像是来立威看我笑话的，我顺着她的话道：“确实吓到了，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杜碧柔似笑非笑，道：“胡里里小姐果然如传闻一样，胆小。”

我笑，叹气摇了摇头，她以为我有话说，便一直等我开口，良久我问：“柔姑娘这就说完了吗？我以为你来看我会安慰我几句之类的... ...”

“宁说得没错，你变了！”杜碧柔笑意收敛，忽地轻柔地站起了身，道：“以前我觉得，胡里里只是一只可有可无懦弱温顺的小猫，现在你让我觉得像一只深谋远虑的狐狸，你会主动去太尉府找宁，也主动去找李月瑶，这真让我意外... ...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是真相吗？”

杜碧柔回头，一副看不穿我的眼神，我反问她：“我在柔姑娘的心目中，只配像动物吗？”

“好好待到宁娶你的那天，否则，后宫里的那位也保证不了你的安全！”

“你别这样叫我未来夫君！我不喜欢。”我故作皱眉低头喝茶。

我听见杜碧柔一声轻笑，了然道：“难不成你喜欢宁？不过也不奇怪，天底下喜欢宁的人多了，胡里里小姐你很幸运，你是他的明媒正娶。”

我心中疑惑，发问：“柔姑娘既不是宫中权贵，也不是富甲商贾，为什么可以留在太尉府这么多年，还与沈宁闹出这么多的风流韵事的呢？沈太尉明知有官家赐婚，还放任你留在太尉府，真是太奇怪了。”

“你！”杜碧柔有些许恼怒，我接口道：“你生气了？我哪句话令你不开心了吗？都说女孩子的忠贞最重要了，你们做得出，就别怪别人说，你们那点破事整个京都可都传遍了，我的脸都快被你们丢完了！”

杜碧柔憋了许久，半天才硬生生道：“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很难不那样想啊。”我道：“差点忘了，柔姑娘是来威胁我的，叫我不要主动找什么真相是吗？实话告诉你吧，我喜欢沈宁了，以前你们怎么样我不管，以后我会很介意你们走太近，你最好离他远点，我不喜欢你们这样。”

杜碧柔一时哑口无言，我顺势起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我可不是什么温顺的小猫... ...”

我背对她，心中暗爽，又补一句：“你不用听沈宁说了，你现在看到了？我变了。”

杜碧柔落了下风，脸色已经非常难看，或许她没有想到我会说这么多，并对她的威胁丝毫不在意，只得悻悻道：“原来世人口中温顺不争懦弱可欺的胡里里，一直都是装的，你真厉害！”

她对我刮目相看，眼神中透露出悔意，或许她后悔来找我了。

“你也不赖。”我回她：“借刀杀人这一招用得炉火纯青，我昨晚还梦见李月瑶，她说她要找害她的人索命。”

她面色平缓道：“那你记得告诉她别找错了人。”

杜碧柔走的时候天色已晚，便特地吩咐了云柳送她出偏门。

我看着她落在厅里的幂篱出神，虽然我鲜少出门，但在胡里里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奇特的装扮，什么样的人出门会戴着幂篱？是为了伪装还是习惯使然？

至此我都从未想过与她为敌，在真正见到寂勉和尚之前。

围场狩猎的那天天气格外好，母亲亲自将我送到了府门，沈宁身骑一匹血红色的骏马，一身藏青衫清逸非凡，身后是太尉府的红木马车，随了二十来个人，母亲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拉着我的手道：“你与沈家公子同行，我本不该担心，只是围场刀剑无情，猛兽异多，你也得多加小心才是，你若是有事，没人担待得起。”

沈宁接话道：“伯母不要过虑，您将里里完好地交付我，我自会毫发无损地将她送回。”

母亲没有看他，轻轻点了下头，拍了拍我的手便走进了府门，有人将我迎上马车，云柳搀着我上去，等我上了马车一抬眼，原来里面还坐了杜碧柔，旁边还跟了个脸色冰冷的丫头。

我无所谓大方地坐在了她的对面，云柳却感到不满，她撇了下嘴，气呼呼地伺候我坐下。

一路相对无言，杜小姐可真沉得住气，保持一个优雅的动作一动不动，表情也平淡得没什么变化，我却闷得唉声叹气，一会儿拉着云柳闲聊，一会儿拔开帘子看风景，直到行到长街，杜小姐才柔柔开口问：“舟琪，到哪儿了？”

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答：“快到‘探月楼’了。”

杜碧柔抚了下长袖，不经意道：“你给公子说下，我想在‘探月楼’歇下脚，很想吃‘探月楼’的酸枣糕，最近身子可乏了，老感觉累。”

杜碧柔羞涩一低头，那丫头立即一惊，道：“哟，姑娘莫不是... ...”她戒备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凑到杜碧柔耳边私语，不知道说了什么，杜碧柔脸红一笑，微微摇头，然后她掀开马车的门帘，对那马夫道：“姑娘身子不适，想在前面的‘探月楼’稍作歇息。”

前面的沈宁听到动静，勒马兜转了马头，马车也顺势停了下来，问：“舟琪，怎么了？”

“姑娘身子不适，恶心犯困，想吃‘探月楼’的酸枣糕！”舟琪故意大声回答，杜碧柔立即扯了扯她的衣角，娇滴滴斥她：“乱讲！说那么多做什么？”

沈宁嘴角露笑，低头往马车里打量杜碧柔，杜碧柔与他对了一眼，又立刻害羞地躲开他的眼神，沈宁道：“她们先行，我骑马带你去。”

“不要。”杜碧柔摇头：“马背太颠簸了... ...”

沈宁这才想起我，客气问道：“胡里里小姐，你在马车原地等待一会儿没关系吧？”

我没心思搭理他们，笑道：“你们请便。”

沈宁似乎早知道我会同意，利落地下马靠近马车，将杜碧柔轻轻地抱了下来，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原来是京都最热闹的长街，‘探月楼’就在不远处，这一行人连带马车停在路上太过打眼，便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小路边上停了下来，沈宁与杜碧柔二人独自上了‘探月楼’，马车里便只剩下我，云柳，舟琪三人。

舟琪最是得意，道：“公子可宠姑娘了，里里小姐不要见怪。”

“你跟杜姑娘多久了？”我无聊问道。

“十年了，姑娘刚进沈府的时候就是我伺候她。”

杜碧柔今年十六七岁，那就是六七岁的时候进的沈府，我道：“这么说他俩也算青梅竹马了。”

“小姐你别介意... ...虽然你和公子是皇上指婚的，但我们姑娘在公子心目中的位置无人可替，换句话说，任何人也影响不了我们姑娘和公子的情谊。”

我冷呵一声没有说话，就当打发时间听听八卦了，舟琪说得兴致盎然：“有一年大雪，夜里姑娘想看红梅，公子陪她去到了二十里外的冬梅园，只因为姑娘梦见冬梅园的红梅开了... ...结果去到冬梅园，什么也没有，红梅没见着，姑娘却受了风寒病了一场，公子心疼得紧，特地差了人守在冬梅园，吩咐说红梅开了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要带姑娘看冬日里开的第一朵红梅。”

“挺浪漫的。”我笑着感叹。

舟琪得意道：“那年冬天的红梅没开，第二年公子便在姑娘的院子里种满了红梅，里里小姐，如果你想看红梅的话可以去姑娘的院子里看，姑娘大方，肯定会让你看的。”

我靠在云柳的肩膀，双眼有些微微发困，道：“你家姑娘让我看，沈公子可不一定让我看。”

“怎么会！公子最依姑娘了，姑娘同意了就是同意了... ...不止公子，沈大人待姑娘也尤为看重... ...”

我听着舟琪的声音越发犯困，索性闭目小歇，刚合上眼，耳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乐声，我突然睁开眼向舟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舟琪不解地四处张望，问：“怎么了？”

“闭嘴！”我厉声喝她，她被我突然的变脸吓得一愣，乖乖地一动不动，直到远处飘来女子歌声‘天涯，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

我双眼泛红，不可置信地起身下马车，云柳叫道“小姐！”

“别跟来！”我不顾一切地寻找歌声，我像在雾中奔跑的人没有方向，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跳得如此之快。

这是1940年周璇唱的上海老歌，而它！现在出现在了京都。

也就是说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其他人以其他方式来过这里。

我心中闪过一丝光亮，转头看向了‘探月楼’对面的‘醉梦阁’。

旁人说是醉梦阁的花魁李凤颐新作了一首曲，因此想求个曲名，曲名没有要求，求的是一个缘。

“不愧是李凤颐，词曲回首古今堪称一绝... ...”

“上次的诗至今也没有人对出来。”

“李姑娘诗歌琴画歌舞样样精通，满腹文采又知风雅，若不是生在这烟花柳巷，定有一番作为。”

身边的男子大都是忠耿之士，对这位花魁的才气风骨更是仰慕钦佩，我走到门口，见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守在门前，每有提笔的人洋洋挥了几字，便问其姓名。

“礼州县尉常之释，提名‘表郎令’。”妇人扯着嗓子往楼上的方向喊，楼上站了一名侍女，摇了摇头。

“油商魏天宏，提名‘思君北望’。”

“左右司郎中贺准，提名‘相思入残梦’。”

我提笔欲试，妇人一愣，随即问：“姑娘也想提名？莫非你也对我们李凤颐垂慕已久？”

我歪歪扭扭地在白纸上写了四个字，答：“我想见见这首曲的主人。”

妇人接过我写的字，我承认确实难看，歪歪曲曲大小不一，简体字的结构也与他们的字体相差甚远，妇人一时无言，只得道：“天... ...天... ...”

妇人瞧着我的字却半天也说不出来，便抬眼问：“姑娘家门？”

“胡里里，提名‘天涯歌女’。”我朝着楼上的方向大声对答。

曲声戛然而止，楼上突然开了半扇门，那侍女终于不再是机械地摇头，开口道：“田妈妈，让她上来。”

众人惊愕之中夹杂着疑问，有人不确定道：“胡里里？莫不是相府的那位抱病千金？”

“真是人间绝色... ...不过相府小姐怎会来这种烟柳之地... ...”

我提着小步缓缓上了楼，那侍女迎了我几步，笑道：“胡小姐，咱李姑娘已经恭候你多时，快请。”

侍女轻轻推门将我请了进去，随即又带上了门，我朝主位看去，一位身若拂柳的白衣女子正坐琴旁，我的疑问还未出口，她便欣喜地起身朝我跑来，激动道：“她没有骗我... ...”

“你真是21世纪来的？”

她道：“是有人叫我等你的，她说你有办法带我回到21世纪，真不敢相信... ...真不敢想我还能回去... ...”

“你是怎么来的？你来了多久？”我不由自主的抓住她的手，失态地问道。

“我在这里待了5年了... ...我都记不清我怎么来的这里... ...刚来的几个月我每天做梦，李凤颐的记忆在我睡着的时候不停地跑进我的大脑，好像是天意一样，天意叫我适应她的身体和她的生活... ...还好，今天有个人告诉我，我会遇到我的同类，她会带我回去... ...她没有骗我。”

“等等。”我打断她：“有人猜到我会来？”

李凤颐点头：“我不知道她是谁，她蒙着下半张脸... ...”她又道：“身高体型倒是跟你差不多，你找到了回去的办法？”

我摇摇头，心中已经是不甚伤感，看着眼前跟我同属于一个世界的李凤颐既亲切又感伤，哽咽道：“我没有找到回去的办法... ...”李凤颐双手一软，双眼突地失去神采，我又忙道：“只是暂时的，已经有了一点头绪。”

李凤颐艰难地陪了个笑脸，安慰道：“我们能相遇已经很开心了，在这个世界能遇见你，我都不会那么孤单了... ...”

“可是很奇怪，为什么有人特地跑老告诉你我会带你回去？”

李凤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小声道：“她叫我带话给你。”

我侧耳倾听，李凤颐一字一顿道：“杀司青肇。”

“啊？”我心突地一跳：“为什么？”

李凤颐摇头：“别的她没多说，也只要我带到这句话... ...你认识司青肇吗？”

“相府的一个小厮。”我随口一回。

李凤颐舒了口气，宽慰道：“那好办，你堂堂一个相府小姐，杀一个下人很好办。”

“可问题是，他现在不在相府了，而且天下那么大，我要去哪里找他？况且... ...我下不了手。”

最后一句可能是将李凤颐气到了，她张着嘴不解地望着我：“一个人，比我们回家还要重要吗？也许你替她办成这件事了，她就会告诉我们回去的办法... ...”

“可是她为什么要找我呢？因为我的身份？”

“这重要吗？”李凤颐反问我：“我在这里待了5年了，我做梦都想回去，你知道今天她告诉我你会带我回家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多激动吗？”

我望着李凤颐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拉着她的双手道：“可是她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呢？”

李凤颐瞳孔微睁，或许我们二人都觉得细思极恐，两两相视了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有人推门而入，我们仍是保持同样震惊的眼神。

“里里小姐，我们该走了。”

身后传来沈宁冰冷的声音，我放下她的手，临行说道：“我会尽快再来找你，等我。”

李凤颐担忧又不安地点点头，然后向沈宁行了个礼，沈宁一声冷笑，道：“都说凤颐姑娘洁身自好，我看未必。”

沈宁意有所指，可能是刚刚推门撞见了我与李凤颐走得太近，我不屑解释，李凤颐微微一笑，细语道：“不送。”

沈宁与我一同下楼，不满道：“你还真是善变，既能对我情意绵绵，也能对其他女子含情脉脉。”

我对他的话不甚费解，我什么时候对他情意绵绵了？就和李凤颐靠得近了些也被他说成含情脉脉，可真能胡思乱想。

我骂了句：“神经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