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了。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胖护士把我从值班室的床底下拽出来，用她的高跟鞋踏我的臀。

“喂，喂。醒醒。昨晚上是放飞自我了吗？都把自己干床底下去了。醒醒啦。”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她那能把狼招来的大嗓门喊。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浑身酸痛。

“下班了是吗？”我问。

“是呀。”她说。

“我怎么跑床底下去了？”

“你问我呀！真新鲜呢！”她翻着白眼说，“下次跟院长说一下，你这屋可以不用放床板了。反正你也不需要。还妨碍你在床底下自由的呼吸。”

说完，放声大笑。

我走出医院住院部。

站在院门口，我回头向楼上望去。

三五成群的精神病正在房里活动。

那站在窗户旁正在玩窗帘的那位，不就是昨晚领头的女孩吗？

只见她穿着病号服，目光呆滞，动作迟钝。

她忽然看见我，还冲着我一咧嘴。

吓得我赶忙跑了。

这一路上，我努力回想昨晚的事。——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啊！不合理呀！却又真切。

终于回到家，我倒在床上开始补觉。

迷迷糊糊当中，听见老婆又开始数落我。

我动用全部残留的意识，努力从她大段大段不加标点符号的语句中，提炼出中心思想。

她的大意是：本来是想多打一份工，多一份收入的。可没想到会耽误了白天的活儿（虽然白天我也没事可做）真是不划算呀。

——她说的挺有道理。

我打算跟院长聊聊。

如果值夜班一直是这种工作强度，那么不加点钱是也不行的。

下午五点不到，我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医院。

虽然下班时间是六点，但是院长可能提前离开。因此我早早的来了。

上2楼，来到最东边的相对来说很安静的所在——院长办公室。

我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用着浑厚的男中音，说了声，进来。

看来我早来是对的，因为院长正在收拾他的小皮包。显然是马上就要走。见我进来，还挺客气的。笑嘻嘻对我说：

“老金，你来啦。坐，有事吗？我正想跟你聊聊。”

我一听他想跟我聊，心里先好奇了几分。不等我开口，他先说话了。他说：

“老金，有人反应你的问题。来，你跟我讲讲。”

我心咯噔一下。我想是不是我跟精神病们蹦迪吃泡面的事被人举报了？肯定是胖护士。我支吾着说：

“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啊？”

院长大手一指，好像他具有弹指神通的功夫，可以一招点中我的要害。他说：

“还跟我打马虎眼！你不是不想睡床吗？改天我叫人给你砌个炕？”

听他说的是这个事，我便放心下来，说：“炕？”

院长探身，隔着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堆，大意是说，这工作很辛苦，组织都知道，只要你好好干，亏待不了你。有困难你就说！能解决的解决，不能解决的尽力解决。比如把床换成炕的事情，没问题？还要榻榻米不？

我差点感动的掉下眼泪来，我说：

“院长，你们对我太好了。我没问题，我都能克服。”

院长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的说：

“老金，你可能也听说了。三年前的事故，影响很坏。前任院长就是因为这事进去的。一栋大楼付之一炬，死了那么多人。……你可要打起精气神，认真对待值班这件事。责任重大呀。”

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三年前的大火，将住院部烧了精光。据说就是值班人员不小心导致的。这事我有印象。那大楼连钢筋都烧化了，火光照亮了半个县城的夜空。

我说：

“我知道的，院长。你放心吧。”

“那么我就先走，晚上还有个局。几个领导一起吃个饭，我最烦应酬。无奈呀，无奈。哈哈哈。”

二个小时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敢情一句正经话没聊！都被他给绕进去了。——医院三年前的事故跟我有毛关系！

胖护士走之前，跟我说什么保重身体。——简直莫名其妙！

我把大门锁好，然后开始查房。

从302一直查看到312。

跟昨天一样，门锁好好的，病人们也还是有病的样子。（废话，没病不早出院了）

看起来一切都正常，但我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果然，313的门忽然就裂开一道缝。不用说，又是那姑娘。

“来，来呀。”

我已经熟悉了这个场景。

“还要来？”我说。

“来，来嘛！”她说。

透过门缝，我看见里面壁炉的火很旺。扑面而来的是，烧烤的味道。——天啊，她真的在壁炉里架起了烧烤摊。

那红红的炭火，烤的羊肉串，羊腰，鸡翅，金黄油亮。滴滴清油落在炭火上，激起一小片雾霾（据说这就是PH2.5的主要来源之一）

我留着哈喇子，说：“你这也太过分了。我今天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嘴上说不要，但身体很诚实。——我不由自主的跟她进了屋。

那姑娘拉我在壁炉边的小板凳上坐下。

壁炉的火好温暖。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从头发梢到脚趾头，每个毛孔里都是温暖，轻松和惬意。

她拿了两串羊肉串递给我。说：

“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接过来，吃了。

“味道怎么样？”她追问。

“真是，太……棒了。”

她吃吃的笑了。

一分钟的沉默之后，她忽然说：

“像我们这些精神病，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都跟这个世界有些格格不入。”

我说，是，能感觉到。你们每个人都像一个小孩子。天真，危险，善良，简单。

她说，是的。平时也没什么人想去了解，一个精神病。

我忙说，不。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去了解那些真、善和美。

她睁大眼睛，开心流淌在她的眼神中。她说：

“你真这么觉得？”

我说，是呀。

“那么你对这份值班的工作怎么看？你是否认为你对病人负有责任？”她说。

我没想到她会问出连院长都没问到的，如此，怎么说呢，有关“价值和意义”的终极拷问。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尴尬的笑了笑，我说：

“这个，我说不好。对你们，我想，是有责任的吧。毕竟如果出了问题，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的回答似乎令她很满意。她点点头说：

“这个态度要比你的前任好多了。你不抽烟吧？”

“不抽啊。”

“喝酒吗？”

“也不喝的。怎么了？”

“没什么啦，我主要怕你喝醉酒后把房子点了！”

我说：“哦。那应该不会的。”又说，“你要这么说的话，在房间里烧烤，岂不更危险？”

她没回答我。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我们做个游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