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竹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母亲坐在床头掉眼泪儿，看到自己，急忙用手背擦眼睛。像极了自己小的时候，受了委屈后，见到妈妈时的样子。于是她心里不免酸楚。她走过去，想安慰妈妈几句，一时却又不知道说啥好，于是，只是在妈妈身边，傻傻地站着。

李玉顺看念竹出来，就擦了眼泪，然后对念竹说：“小竹，我也不跟他们串钱了，你和你姐的钱，我也不能总占着，这几天你俩的钱我拿出去一些了，等到下次报销回来，这些钱也不够，看来怎么的也得起存折了。明天你有空儿，就去把存折给我起了吧。”

“这，要不再和我哥和我姐他们商量商量？”念竹感觉逼得母亲取没到期的存折，有些不妥当。两个哥哥家有多少钱，念竹不知道，但都不至于拿不出来一千元钱。父亲前几年做生意挣钱的时候，每年过年，给每个孙子孙女包的红包钱加起来，也不知得有几千元呢。

“商量啥？你大哥家你大哥做不了主，你二哥……”母亲没有把话说完。

但第二天，母亲并没有拿存折让念竹去取，而是跟念竹说，让你大哥去取吧，这样更妥。

等念竹再去照顾母亲的时候，母亲就把念竹拿的那一千元钱还给了念竹。念竹拿了钱就赶紧还了单位的贷款。

父亲住院快到半年的时候，兄妹几个的脾气都变得越发地焦躁了，而这时父亲的病情基本稳定了，只是因为当时出血面积大，脑部已经形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小脑已经开始逐渐萎缩了。医生已经明确说，没有在医院治疗的价值了，回去慢慢地熬日子吧。而且，母亲说，她手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了。于是，几个儿女和尚有意识的父亲，一致决定出院。

出院后怎么照顾，这时大嫂提出，既然出院了，大哥就得正常上班了，不能总这么轮吧。

念东就说，要不我们搬回去吧，反正爸妈房子足够大。

念竹觉得这样挺好，自己自从到竹泉乡的信用社上班后，因为单位离家远，不方便天天通勤，所以上班的时候，就基本住在单位了，照顾不到爸妈多少。如果二哥一家能搬回来住，自己也放心些。所以念竹首先表示赞同二哥搬回来住。

但大哥大嫂和念松都不同意。

二哥念东就说，你们不同意，那你们说怎么办？要不你们来照顾，如果要雇人，这雇人的钱，我可说好了，我不拿。

父母和二哥二嫂以及念竹都同意，二哥一家三口搬回来住，而念北和念松都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最后还是定下来，二哥一家三口搬回来住。

只是念竹没想到的是，她赞同二哥一家三口搬回家住，却让她自己无家可归了。

父母家里是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二哥一家搬回来后，不是三口人住空着的那一室，而是二哥二嫂住一室，大侄子也要自己住一室，虽然大侄子才六岁，之前在他们自己家的时候，他还和他妈妈住在一张床上。但据他妈妈，也就是二嫂说，大侄子搬到奶奶家后，就想自己睡一个房间了。

二嫂说完这些，又跟念竹说：“要不，就让你大侄儿住你那屋儿得了，反正你在单位有地方住。”

念竹想想也是，于是就把自己房间的东西归整归整，让二嫂把大侄子的东西搬了进去。

二哥二嫂搬回父母家后，基本上就不再用其它的兄弟姐妹照顾父母了。这让念竹心里很感激，虽然自己已经没有独立的房间了。但自己在单位有宿舍住，念竹也就不在意了。

但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儿，让念竹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那是个周末，念竹像往常一样回家用钥匙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于是，她敲门，过了好一阵儿，二嫂才把门给她打开。二嫂一边开门，一边把一包垃圾样的东西放在门口，然后说：“你瞅瞅，这就是林念松买的土豆子，好几天了，都不能吃，又小又苦的又有蛤虫眼，我当时就说扔了，妈就不让，这回又烂了，还是得扔。她买的那逼玩意儿，差不多都得扔。”

二嫂和姐姐之间的矛盾，念竹不想参与，于是她和二嫂说：“这钥匙怎么开不开门？”

二嫂依旧是说念松的腔调，说：“哦，门锁坏了，换了一个锁心儿。”

念竹就随口道：“哦，那把新钥匙给我一把。”

二嫂：“还没配呢，等配了再给你。”

二嫂这样说，念竹依旧没在意，就直接进了父母的房间，陪母亲说了会话儿，又给父亲翻了身，擦了身子，换了尿布……父亲身上的褥疮时好时坏，而且周身也比住院时脏了不少，但念竹想，现在大家都正常上班了，母亲自顾不暇，基本上都是二哥一个人在照顾父亲，能照顾成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是自己有空儿多回来照顾照顾吧……

念竹这面忙活着，却突然看到父亲眼里蕴满了泪水，于是她停下手，一边用床边的毛巾给父亲揩眼睛，一边问道：“爸，咋的了？”

念竹这样一问，父亲眼里的泪水就漾了出来，随之是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一阵叫声。念竹听不懂，她望向母亲。

于是母亲转向父亲，一边用手拂着父亲的头发，一边说：“哎呀，老头子，你就别把那事儿放在心上了，孩子不能怪你了。”

但父亲依旧呜呜啊啊地叫着，于是母亲的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母亲看着念竹说：“小竹啊，你爸说，他对不起你，请你原谅他。”

念竹听了，看了看老泪纵横的父亲，又看了看泪眼婆娑的母亲，她吸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然后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爸，我早就忘了这事儿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有头发帘遮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你放心吧，我原谅您了。”

能不原谅父亲吗？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父母都是爱孩子的，即使父母做错了什么，那也是无意的，或是逼不得已的。

其实父亲请求自己原谅，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自己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中，每每自己因为额头上的这块伤疤，而受到了嘲笑和歧视，父亲都会为此而倍受折磨，常常都是低声下气地和自己道歉。即使偶尔他不说道歉的话，只是安慰她，但她从父亲的眼神里能看得出，看得出他的懊悔和歉意。面对父亲这样的态度，她除了原谅，又能怎么样呢？其实，很多时候，她倒是希望父亲不是这样的悔愧，那样，她倒好可以发泄一下心中的怨和恨。就像吃了豆子后的肚子，胀满了气，如果能放个屁，就会轻松不少，但偏偏周遭都是高尚的文明人，这个屁，你就得憋着。

念竹额头上的这块疮疤，是父亲给烧的。这在念竹懂事后，父亲就向她坦白了，并忐忑而诚挚地向她道歉了。据父亲说，当年她还在襁褓的时候，她躺在炕上睡觉，父亲在她旁边抽烟，不小心打火机掉在了她的脸上……

念竹从小到大，因为这块疮疤，也是受尽了嘲讽和歧视，特别是现在，因为这块疤，她都快成老姑娘了。

父亲终于在念竹的安抚下，安静了下来。而念竹的心里却依旧不是个滋味。

紧接着，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的话，让念竹的心里，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