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娘娘庙堪称极度简约，与通常看到的山门大庙三进七门的寺庙完全不同，更不用提几个菩萨几个殿，远远看上去，大名鼎鼎的玉龙娘娘庙就是一座稍大些的单间石头房子，四四方方的墙上加盖了个三角屋顶，两扇大门倒是好木料好漆工，一双铜门环因为来的香客多，被摸得锃光瓦亮，嵌在普普通通的石头房子上，暗夜里像某种怪异的往上翻眼皮的眼睛。

就这小庙，居然医治好了那么多疑难杂症，还成了大齐天子脚下的百姓精神的寄托之所。乱世里百姓过得苦，抓住稻草便以为可以救命，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贺岚还是心存疑惑，什么样的神仙能在这么小的庙里呢？毕竟，天狮宗这种以道家正一律要求自己的门派，少不了建上许多仙观道场，弘扬道家正一的仙音。就算天狮宗大本营不在临城而是在赣州龙虎山，坐落在那儿的天狮宗上清宫气势雄伟，仙骨傲然，贺岚自小在其中聆听祖师爷宣教，在爷爷父亲指导下修气练功。别的不用说，光是供少宗主练字的行文苑就已经是三间阔进的大院子。

庙不在大小，有神仙则灵。本着这个想法，贺岚决定一探究竟。

轻轻一推，原来庙门是虚掩的。心道那仙童做事如此不谨慎，连门都不关。确定了这“庙”并非真正的佛家寺庙，少宗主也大胆起来，进门就开始端详庙中神像。

迎面是三尺高的碧青石雕成的神座，座上矗立着一尊丈余高的神像。神像通体银白，身着剑袖长袍，腰系掌宽银白腰带，一支玉簪嵌入玉发冠中，将头发高高挽起，两鬓间各有一缕头发垂在肩头，仔细看去，左侧鬓发中还梳了一根细细的小辫子，只是由于太细掩藏在鬓发间不容易发现。

贺岚再次仔细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光落在神像身后。两支剑柄在右肩头露出，斜下背后。这双剑并不像薛寒轻的幽溟双剑两把剑一模一样，而是一把通常尺寸的佩剑，一把宽出寸余的重剑。神像右手执一支银白窄颈细瓷瓶，右手捻一支紫藤花，看上去像观音大士手中的柳枝和玉净瓶。

菩萨低眉，手执柳枝玉净瓶，将幸福甘露慈悲地洒向人间，普渡众生。面前这神像倒也是这个样子，只是五官俊朗，眉眼静谧，平静如深潭的眼无悲无喜地平视前方。

它，居然睁着眼睛。

贺岚知道除了金刚怒目，人们多见的是菩萨低眉，更见过仙君道长的平和悲悯，却是第一次见到睁这么大眼睛的神仙。

一阵风袭来，吹得庙外的石头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悲泣音，不知何时升起的半月投下轻薄的辉光，那光洒在神像上时，影影绰绰，团团簇簇，在风声里如同摇曳的树与花，喧闹又寂寞。

影子纹理是这样熟悉，贺岚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正回忆间，庙门吱呀呀地响了几声，淅淅沥沥的水声引起贺岚的注意，侧目而望，原来在神像右侧还有一块碧青石片，与神座连在一起，石片中间铺着一层薄薄的沙，有细小的泉水正在沙间冒出来。

真是困了就有人递枕头，贺岚一直捧着的竹钵里装着枇杷和杨梅，因为滚落在地沾了些白沙，这下好了，有水可以洗。

贺岚丝毫没有犹豫，取银针试探，确定水中没有毒，又见泉水清冽嗅一嗅似乎有回甘气，将竹钵清洗后，贺岚一颗一颗将枇杷杨梅洗净，整齐码放，端到神像前恭敬地放在神座前的供桌上，道：

“也不知道你是哪路神仙，他们都说您是玉龙娘娘，怎么觉得不太对呢。哦，神仙在上，不是说您，在下的意思是……您与在下一个朋友很像。”

说完又觉得语言匮乏，施礼道：“在下贺岚，没有亵渎神仙的意思，只是肉眼凡胎说错话了，您别见怪。”

说完，贺岚从怀里摸出手帕，伸长手臂很不好意思地说：“枇杷我已经洗干净了，您慢用，杨梅……”

他打算把枇杷给神像供奉着，杨梅带走。手伸进竹钵时他愣住了：那竹钵里的杨梅早就不见了踪影，只剩几颗枇杷。

贺岚抬头看神像，心道这位神仙真吃啊？

犹豫间，眼前渐渐明亮起来。不是有烛火的那种明亮，而是没有什么烛火光源，缓缓地亮起来，贺岚四下看去，整座庙都莹亮起来，光源不是某一个或几个，而是整座庙都在发光。正眯眼辨别之际，庙门呼啦一声大开，又砰地一声关闭。贺岚心里一惊，浑身汗毛竖起，察觉到情况有变，他不敢大意，立即一躬身躲到碧青石神座有小泉水那侧后面。他认为就算有危险，起码有水源可以保命，再者有流水说明此处有通往外界的可能。

心跳加速之际，砰砰砰几声急促的砸门声，随着两下刀剑与血肉交割的声音，沉寂片刻，庙门被大力踹开，一队黑衣人手持刀剑闯进来。

哗哗哗的大雨在庙门被踹开的瞬间瓢泼一样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庙前的石头地上迸起白水花，庙门口地上倒着个人，身下猩红随雨水蜿蜒出很远，越来越谈地汇入雨水中。

狂风大雨夜，杀人越货时。

贺岚屏住呼吸，握紧配剑忘晴，时刻注意闯进来的几个黑衣人。

“走！”领头的简短一声令下。

身后四个大口大口喘气，其中一个左手握剑，右手垂在身侧。他旁边的扶住他道：

“副统领，曲明受伤了，恐怕伤口带毒，先包扎伤口吧。”

被叫做副统领的人看了看，两三步走到伤者面前，食指中指并拢探查伤口。忽然，剑光一闪，一道猩红喷溅而出，曲明闷声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副统领！”那人惊呼。

“无忧散，没救了。送他上路少受些苦。”

说完，那人命令道：“把他们扔下玉龙崖，每天寅时这里就会来香客，死了个把普通山民没事，被别人知道惊羽营出了叛徒，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两个手下打开门，呜呜大风和哗哗大雨将二人吹打得不得不拉住庙门才能站稳。但惊羽营个个好像不是血肉组成，在大雨中，先出去的两个人抬起门外的人隐入白茫茫大雨中。两个人抬起曲明准备跨出门。

砰！

他们迈出门槛的瞬间，庙门被什么大力甩得关上。那个副统领上前去帮忙，怎么推也推不开。

他眼露仓惶之色，赶紧转头到神像前，抱拳施礼道：

“在下重命在身，在此处犯下杀戮之过，有污圣地，还请上神宽宥。”

抬曲明的一个年轻人正吃力地在门口，不以为然道：

“头儿，这么个破庙，什么犄角旮旯的神仙，还拜它。您可是见大人都不用施礼的人。”

“不得无礼！”副统领似乎感受到恐惧，喝止了手下，又对神像道：

“小的手下管教不严，有所唐突，请上神宽恕。”

说完，过来拉那手下，怒斥：“还不快来给上神请罪！”说完踢了那手下一脚。

那手下似乎更怕上级发火，不情不愿地走到神像前，又不情不愿地抱拳施礼。施礼时，他刚刚被上级踢一脚的委屈忽然涌上心头。自认也是武林高手，因为一个泥胎被上级斥责打骂，又因为好友莫名死去，悲愤与火气自然发泄在神像上。

他握紧手中剑，突然挥起来，对准神像执紫藤花枝的手砍过去。

咔！！！

一声惊雷炸响，白光充斥整个庙内，慢慢地，白光褪去，那神像仿佛有水在蒸腾，浑身冒起白气。白气缓缓上升，又似将神像抽离，神像渐渐模糊，在闪电和惊雷中幻化成盘旋在屋顶的一片白气，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听那年轻人骂道：“什么玉龙娘娘，什么神像，吓唬我？！我还以为是金身，原来是一堆沙子。”

贺岚此时也发觉那白气并不是水气，而是细细白沙，原来整座神像并不是泥胎，也不是金身，而是莹白细沙组成。

奇了，那细沙轻飘飘如烟，是怎么雕塑成一尊神像的呢？

来不及细想，又听一阵龙吟虎啸，屋顶白沙幻化成一头雄狮，张开血盆大口将那年轻人一口咬中。

白沙狮头飞舞得比烟还轻，在大口咬下时，咣当一声，那个年轻人已经没了首级，只剩一副躯体倒在血泊之中。

顾不得外面大雨倾盆，那副统领已经战战兢兢说不清话，另一个手下拔剑问：

“副统领，怎么办？”

副统领扭头看了看紧闭的庙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已经顾不得在下属面前的面子，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上神，我们错了。上神，我们也是听命于别人，请上神宽恕！”

他的头磕得出了血，下属也吓得赶紧趴地上跟着求饶。

那狮头似乎在思考，少许，庙门哗啦再次打开，大风大雨拍打得两只铜门环啪啪作响。副统领和那手下飞似的逃了出去。

贺岚也吓得不轻，那白沙狮头确实骇人，在庙门哗啦关闭的瞬间，贺岚赶紧看向狮头。

哪有什么白沙狮头？在他面前只有一尊莹白神像，右手执净瓶，左手捻紫藤，莹白衣袍似在微风中翩飞，背后双剑稳稳斜背在后。平静如深潭的双眼睁着，安静地目视前方。

地上那人的血泊缓缓渗进地下，连带躯体也融化似的渗进其中，只剩一身黑衣在忽起的大风中飘起，在庙门忽开的瞬间被吹到门外，被大风大雨吹走冲刷得不知去向。

没有神仙能这样杀戮。

贺岚被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惊，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玉龙娘娘庙绝不是什么普渡众生的庙宇，那玉龙娘娘也不是百姓传说的慈悲心肠。

那，自己在这里岂不是也会被发现？搞不好会被灭口。此地不宜久留，贺岚看准庙门的位置，气提丹田，打算用天狮宗无影步逃出去。

抬腿的一瞬间他才发现，已经就像沾在白沙地上，完全不能动，不知哪里来的薄薄白沙正吸住他。

在劫难逃了。

想起刚刚地上被融化的那个惊羽营杀手，贺岚暗暗叫苦。想堂堂天狮宗少宗主，一个人跑到这荒山小庙，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要莫名其妙消失了。

“上神！上神！”贺岚想起惊羽营副统领的称呼，跟着叫起来。

“上神，我没有恶意，无意冒犯。我……我也没有冒犯。只是刚刚在那边偶遇一位神仙般的人，便跟过来。我是给上神送贡果的，不信请看，贡果还在呢。”

没有任何回应，连大风大雨声也被庙门隔绝在外，庙里莹白的光忽明忽暗，神像也像第一眼看到的那样平静着目视前方。

“上神！我没有说谎。真的！您还吃了我给朋友留的梅子呢。”贺岚大声喊着，希望那位不动不说的神仙像能听见。

毫无动静！

贺岚觉得身下的白沙似乎要把自己吸到地下，他一边拼命运功对抗那种吸力，一边迅速思考怎么给自己争得生机。

“谢谢……”

寂静许久，忽然半空传来一声回应。虚虚实实，缥缥缈缈。

贺岚笑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喊：“上神！我被困住了，求上神救救我。我是赣州人，江州在辖地内，那可是出产杨梅的地方，以后上神的贡果梅子我每日奉上。”

寂静许久。

贺岚以为这可怕的神仙可能睡着了，那自己岂不是会被莫名困死在这儿。想到这，他摸了摸脖子上戴的那节玉笛，欲哭无泪道：

“凤仪国还没找到，就算死，我也死不瞑目。”

那断笛幽幽闪着光，让贺岚想起送笛人的那句话：“只要你相信，就可以做到。”

那时候是说相信凤仪国的存在，就可以找到凤仪国。今天这句话也同样适用吧？

贺岚脑海里快速回忆自己所学，还有些日子所经历的怪异，他发现无论多么离谱，自己似乎总会逢凶化吉地逃脱，似乎还有个什么力量在保护自己。狮头、紫藤、白沙……

难道，玉龙娘娘在保护自己吗？

贺岚目光投向那尊神像，发现神像底下坐着个人，盘腿坐着，正睁大眼睛玩味地看着贺岚。

这不就是沙幕星河里那神仙么？

贺岚惊喜的不能自已，激动地喊起来：“神仙！神仙！你是来救我的吗？”

那人听了，并不回答，只是平静地问了句：“我为什么要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