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你说的凤仪将军。”

白衣人说得非常认真，平静，好像他不是一个有情绪的人，无悲无喜，目光总是带着几分纯稚，对很简单的问题都会生出很多疑问。

这句话说出来，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只当他是个骗子，神棍。

你说你是凤仪将军，我还说我是凤仪国皇帝呢，

但贺岚不是一般人，他和李昭然、金子期三人走遍大江南北，做的最多的是游历走访，探寻古城遗迹。

有人说他们不务正业，干的是挖坟掘墓遭报应的事。都传将军府四公子、天狮宗少宗主、金刀大侠是三个摸金校尉，那是好听的称呼，看不惯的说他们是仨挖坟掘墓的盗墓贼。

朝廷里曾有人因此参过老将军李誊的本子，盗墓是大罪，李老将军自然不会承认，留下一句：“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人赃俱获将李昭然抓来，我定然给出个交代。”

在家里，老将军从来不阻拦李昭然他们去哪儿，连他和江湖人贺岚、金子期关系好到拜把子都不过问。有同僚提醒说将军府的公子和江湖人走那么近，容易落人口实，老将军也只是真诚谢过提醒，贺岚和金子期在将军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比贺岚在自己的天狮宗还自在。

这三人是摸金校尉、盗墓贼吗？对，也不对。

他们的确进过不少古墓，古战场，也开过很多皇亲贵族的棺椁，但他们从不对其中金银财宝动歪心思，甚至分文不取。李昭然喜欢研究历史，探寻完了总会把所见所闻写在他的《荒城实录》里。金子期对所有未知事物都好奇，都要去闯一闯，试一试。贺岚的目的更简单，他只是想搜寻神兵宝器，为完善天狮宗那历代兵器排行榜添上几笔。再就是想知道传说里那些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比如《搜神记》里的瑞兽，再比如传说里的凤仪国。

那个送他断笛的白衣人说自己是凤仪国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南越古战场时有个荒冢古坑，据说是凤仪将军埋骨之地。贺岚和李昭然、金子期花了两个月在那荒冢，最后查明那是四十年前梁国大将于化龙的战死地。

将军百战身死，他的家国也已经覆灭，贺岚用自己并不娴熟的超度之术为荒冢数万遗骨超度后，更加想知道那个百战百胜的凤仪将军会有怎样的人生结局。

“解甲归田，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养老，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在睡梦中安然辞世。”这是李昭然说的结局，也是他心中做将军的人最理想的结局。

“怕是功高盖主，平乱后主动请辞，与一绝色美人相携归隐。儿孙满堂，将儿孙培养成国家栋梁，总之，儿女绕膝，岁月静好，不问世事。”金子期说凤仪将军大概会过这样的日子。

贺岚说自己想不出凤仪将军老去会是哪种模样，他心中的长胜将军既没有英雄末路，也没有美人迟暮。

“他应该一直都做他的大将军。”贺岚的说法和两兄弟不太一样。

不久后，在蓟州一座山中发现座将军古墓，崇尚白色，墓穴中缟素重重，仪仗威武。经李昭然测定，墓主人是一位25岁左右男子。种种迹象表明，该男子习武领兵，地位尊贵，只是英年早逝。贺岚用天狮宗所学很快查验出男子死于中毒。

一个将军不是死于刀剑之伤，不是死在战场，而是死于中毒。不用过多遐想都能脑补出权利争斗和奸佞陷害的戏码。

凤仪将军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为此，贺岚心灰意冷在天狮宗埋头宗务半年多，李昭然和金子期怎么叫他他都不肯再去探寻。直到某天江阴传来消息，说妖兽离泽又伤人了，是个导致三人惨死的案子。

妖兽离泽，是凤仪传说里独有的妖兽。不管人们如何不相信凤仪国的存在，妖兽离泽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了百年，也是比战乱更让人恐惧的存在。

离泽现世，必有灾殃。不是家破，就是人亡。

贺岚追踪过十来次妖兽离泽，发现这是个神奇的妖兽，它没有固定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出现规律，更没人知道它的来处去处。

几个月前在镇国将军府的刺客，贺岚以为会是妖兽离泽，可追踪过去才发现，又是冒充的。江湖上的杀手、侠客、采花贼、小偷甚至山寨强盗都有冒充妖兽离泽的，贺岚已经见怪不怪。江湖上和离泽对战过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那些人的描述总是战斗激烈，不同的是他们口中的离泽完全不同，有的说狮面，有的说胡扯明明是蛇身，另一个则鄙视说真的离泽是狐狸尾巴，也有说猴子模样的，总之虽然人模人样，但不是人。

后背双剑，身边跟着一个孩童，妖兽离泽的标准配置。不仅贺岚知道，李千荟知道，整个大齐的人都知道。

挪了挪已经麻木的双腿，贺岚望着眼前的白衣人，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仙童。

嚯！做戏做全套，冒充完神仙冒充凤仪将军，这就算了，还连带着想把妖兽离泽也扮演了。

见贺岚没什么反应，白衣人可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眨巴着眼睛问：“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问什么？问什么你个冒牌神仙大骗子能说实话吗？贺岚心里这么想却不敢暴露情绪，只摇摇头。

感觉地上白沙吸得更紧，贺岚又丹田提气，紧紧抱住碧青石座，头靠在石座边，无所谓道：

“不瞒你说，算上你们，今年我已经碰见四次离泽了。不过，倒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自己是凤仪将军。”

“你觉得我不是？”疑问溢满白衣人的双眸。

“我觉得你是。”贺岚被白沙吸得精疲力竭，恹恹道：“你就是百战百胜的凤仪将军。如假包换，神明在上，不敢有疑。”

他抱拳隔空对神像施礼，说得很敷衍，大约是对白衣人的拙劣演技很无奈，随便说说。

“青池，放开他……”白衣人显然没感觉到他的敷衍，竟然信了，对着空气说，他的话音刚落，白沙簌簌聚拢成一道一字形，像流动一样“流”进泉眼。泉眼里的水咕嘟咕嘟几下后，贺岚立即觉得轻松，获得自由了。

“阁下何方人士，可否报上名来？”白衣人问。

贺岚正思索站在哪里是有利地形，方便这位冒牌神仙杀人时自己能迅速跑路，他可不想被那个大狮子头一口咬没了。哪怕神像不动，只是这个白衣人自己也打不过，剑都不出鞘一招半就把自己打得躺地上了，这样的人，贺岚一点儿都不想惹。

听见白衣人问，贺岚忍不住心里吐槽：这什么记性？自己明明自报家门了。

“在下天狮宗贺岚，字轻君，赣州人。”出于礼貌，贺岚又答了一遍。

白衣人“哦”了一声，平静的眼神明显透露出“我不认识”四个大字。走了两步，忽然嘀咕道：

“天狮宗……贺……姓贺……”而后忽然转身认真看着贺岚道：

“我知道了。贺……贺淳，真是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没想到贺淳的儿子都这般大了。”

呃……

贺岚赶紧纠正：“贺淳是在下爷爷的名讳，原来少侠认识我爷爷么？”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吗？”白衣人说话纯稚得像个少年，感慨起来：

“真是时光飞逝，没想到，你竟是贺淳的孙儿。”

看着白衣人翩翩若仙的姿容，又多看了几眼美好得男女莫辨的脸，贺岚心里又犯嘀咕：

和我爷爷认识的人，不都是像凌霄城周相隆爷爷那样的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么？怎么眼前这位看上去还没有我年纪大，20出头的人，说起话来好像百十来岁似的。

“正是，贺岚斗胆问一句，少侠如何称呼？”贺岚对这个人的好奇又加重几分。

“陆寻。”说完确认似的再次问：“你真的是贺淳的孙儿吗？”

贺岚道正是，只是自己多年在外游历，没机会听爷爷提起过陆前辈。他只知凤仪将军，传说里也没提过凤仪将军的名字，贺岚无从考证陆寻是这人的本名，还是凤仪将军的名字叫陆寻。

传说里，凤仪国和凤仪将军一直都模糊得若有若无，贺岚对面前的人并不反感，他认为这个陆寻应该是假扮的人里最接近凤仪将军的人了。

对着一个像弟弟似的人叫前辈，还真不是一般的别扭。贺岚说我和少侠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不如用江湖人的规矩，称呼少侠陆兄如何？

“陆……兄？”陆寻看着贺岚，背着手摇头：“你这个小娃娃，着实有趣。”

得！自己又成了小娃娃！贺岚没办法和陆寻争辩谁大谁小的问题，赶紧转移话题：

“陆兄和在下爷爷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哦！”陆寻似乎有些不愿提起，但又觉得对贺岚说谎有负罪感，动了动嘴角，道：“贺淳是神箭手，他曾经一箭射中我眉心，不过，后来放我离开了。所以，算我的救命恩人。”

陆寻不是人！

贺岚一下子就得出这个结论，这下真紧张了。被爷爷一箭射中眉心，意味着前眉心进，剑镞从后脑出，从无意外，必死无疑。可这位陆寻居然还在这回忆。

到底爷爷算是他仇人还是恩人？

“因为伤得太重，师父留疤痕了呢。”一直站在旁边沉默的仙童终于说话，对贺岚很是气愤的样子。

抬眼看去，贺岚在陆寻眉心找仙童所说的疤痕，在莹莹白沙辉光中，凭借贺岚那可视百尺的好眼力使劲儿盯了好一会儿，才在陆寻的眉心偏左眉处发现一个小米粒大小的浅浅红色痕迹，比一颗痣还难找。

这一丁点“疤痕”犯不上寻仇杀我灭口……叭……

这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爷爷的一箭只留这样丁点儿“疤痕”，尽管贺岚并不承认那叫“疤痕”。

“你真的是贺淳的孙儿吗？”陆寻又问一遍。

这人，还挺啰嗦。

贺岚礼貌回答是的，但他说自己没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所以，信与不信，全凭自己的心。

陆寻慢慢走到贺岚面前，微微笑起来，只一瞬。

也只是这一瞬，仿佛沙幕星河里星辰璀璨，仿佛初春回暖桃李争妍，仿佛寂寞空庭中梨花簇簇绽放，在微风里摇曳。

如果有人说一眼万年，贺岚不以为然。但这微微一笑，让天狮宗少宗主相信短促的暖春可以永恒。

“我……是……”贺岚痴痴回应。

陆寻伸出右手，平摊掌心，道：“贺岚，因为有你，凤仪国才没有消失。”

这……贺岚没反应过来陆寻是什么意思，但看着伸出的手自己不回应也不礼貌，于是，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还是把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下轻轻覆在陆寻掌心。

冰凉，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