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谷，百草苑东苑厢房内。

陈天冬眼睛轱辘轱辘的转着，视线很艰难的才从裹着的纱布留下的一道缝隙中穿出去，落到床边姑娘的脸上。

从她刚才急匆匆的小跑进来，眉头紧蹙，神情有些着急；直到她掀开一道道裹着的纱布，把手指放在着急手腕处，仔细的感受着脉搏的跳动；又揭开头部裹着的纱布，仔细的查看着伤口，又将纱布重新裹起；然后又重复着动作查看着四肢及胸口，动作小心而仔细。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之后，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眉头才舒缓过来，恢复到平时平静的模样。

一直到她检查结束，女婢才拿着一件狼皮裘子从门口追了进来。

姑娘向女婢询问了刚才事情的经过，听女婢讲完，又蹙了蹙眉。于是再一次检查完陈天冬头部的伤口，这一次比之前要更加仔细而缓慢。

直到确认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她才看向陈天冬的眼睛。

让她诧异的是，她之前料想过的悲痛，难过，当然这些表情并没有出现在眼前少年的眼睛里。陈天冬看向她的眼神里，是迷惑，是不解，或许还有一丝因为身上伤口而导致的吃痛表情。

所以她更诧异了。

那位书院小师叔将他送来的时候，简单的介绍了他的一些基本情况。是在战场将这位虎威军的少将军救下来的；他的父亲或者说是整个程家都战死沙场了；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口显然是枪剑刀斧各种兵器所造成；而更加剧烈的伤是经脉被元气给震断，生生将周身诸窍与气海雪山隔断了。

诸多情况叠加在一起，他眼睛里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这样的表情来。

刚才仔细的检查，头部及身上的伤口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没有出现感染的情况。那么问题就出现在脑子里面——医经曾有出现过受到巨大刺激或者头部受到剧烈震荡会出现神志不清的案例。

她盯着陈天冬的眼睛看，他们就那么对视着。

她想从陈天冬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东西，陈天冬看着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希望她能给出自己满意的答案。

姑娘好像看懂了陈天冬眼神里的疑问，于是她先开口了：“可能因为你之前的经历太过于骇人，以至于刺激到了你的头颅，导致你有些记忆的缺失，或者是你自己本身无意识的将那些无法接受的事实隐藏起来，这是正常现象。这样的状况应该不会维持很久......”

开始像是很合理的解释，可是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弱，直到消失。

从赵川谷的嘴里，她了解到了关于眼前少年的一些基本情况。可实际上她知道的远比赵川谷说出来的要多得多。

她从小熟读医经，也博览群书，因此她是一个聪明人，不然也不可能以这么年轻的年纪接下百草苑，成为大楚帝国的国医圣手。

她想到开宝二年初，大楚陛下举国伐辽，出兵三十万；想起大辽腹地的那处剑阁与麓山书院早有宿怨；又想起拥有十万兵马的虎威军很早之前就成为了大楚抗辽拒北的一道威慑，甚至能与宣武候的镇南军并驾齐驱。即使她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但是总能想像战争的从惨烈。

所以她知道并且理解陈天冬现在的表情，经历过过于惨烈的生死，有些事情自然而然的就不想被记起。

“我...是谁？”陈天冬还是那句话。

“你是虎威军少将军，程家独子。”姑娘看着的眼睛回答道。

姑娘见陈天冬眼里依然存在的疑惑，她知道陈天冬想知道得更多，可是她并没有说下去。

“很多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得不去接受。与其逃避，不如勇敢的去面对它们。”最后这句话算是她最后的解释。

几年前她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随后吩咐女婢安排好药浴，女婢小心的将陈天冬身上裹着的纱布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触目惊心的伤口覆盖满陈天冬的身躯，好在伤口此时已经止住了血，并且很多地方已经结痂。

等药浴完，女婢小心的将他身上的水渍给擦干，在每一处伤口的地方抹上黑玉续脉膏之后，才重新给他裹上纱布。

而在女婢做着这一切事情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姑娘正在屋子的另一侧，双手的手掌撑开，停留在铜炉的上方，一旁的嬷嬷正在往炉子里加着核桃炭。

姑娘就那么站着，眼睛看着嬷嬷加炭，像是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又像是在盯着燃烧的炭火。

核桃炭燃烧产生的火光，从铜炉的镂空的纹路中透出来，照映在姑娘的脸上，将她的脸庞照映出一种暖洋洋的红，煞是好看。

她眉头紧蹙，是在思考着一个问题。

那个少年断掉的经脉好治，用黑玉续脉膏，再以鸡血藤为辅，便可续上。被火烧毁的脸也好治，不过是换一张皮的事儿。可是他体内承载气海雪山道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摧毁，这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这是她从医以来遇到的第二个让自己无能为力的病人。

想了许久，她也没能想出一个妥当的治疗方法来，她又想起了医经阁。于是给陈天冬再一次做了检查，确认伤口没有出现感染和裂开的问题之后，接过女婢手里的狼皮裘子披上，便朝着医经阁匆匆走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漆黑的天空落起了雪花，姑娘怔了怔，想起这南方的百草谷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下过雪了。又朝着医经阁加快了步子。

陈天冬躺在床上，眼睛怔怔的看着床顶雕刻精美的图案，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思考。

他无法从刚才姑娘所说的对话里了解到更多的东西，所以那两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这夜，陈天冬做了个梦。

他梦到他有一个叫程万里的父亲，是镇守大楚西北的将军。娶了一个清河郡书香世家叫傅子衿的才女。后又生了自己，取名叫程立雪。

他梦到父亲给自己做的木剑，母亲教自己读书识字。梦到去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梦到把侍卫踹进了河里而挨的一顿毒打。

他梦到南檀城的南郊的一座山，梦到山上的那个书院。又梦到几个玩伴追着日落跑。

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穿着一身古代士兵的盔甲，在一个校场与一个成年士兵打斗，两人刀剑互搏，时而扬起一阵风，时而吹起一尘。

画面真实得不像梦境，就好像是自己原本就经历着这样的一切。

接下来的很多天，女婢每天给他药浴，敷膏药，换纱布，送吃食。而陈天冬这几天都做着这样的梦，脑袋昏昏沉沉，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他梦到有一个身着白色道袍的中年人，带着他御剑而飞，穿过风，穿梭在云层里，翠绿的山脉，泛着天光的湖泊尽收眼底，朝南一路疾飞而去。

他又梦到九岁那年，程万里因救驾有功，被封虎威将军，大楚陛下还在南檀城赏赐了一座虎威将军府邸。

后又过了两年，虎威将军府来了一个公公，封了自己做虎威军的少将军，赐了一套威风凛凛的战甲，还赐了一纸婚书。

他梦到自己与父亲一起镇守边关，偶尔上阵斩杀前来骚扰的敌军与马贼。

他梦到了父亲带着自己去了江南国主府，一起呆了一月有余，父亲与江南国主商讨事情，自己就在江南候国的土地上四处游玩，他去了很多小镇，去了很多村庄，也去了很多深山与湖泊。

他又梦到他自己与父亲、母亲一起，随着二十万大军出发，去了大西北。

他梦到有人拿着刀剑砍向他，他梦到自己身上中了很多箭，被刀剑砍在身上钻心裂肺的痛感，他梦到自己身边有很多人倒了下去。

他又梦到周围全是大火，自己的脸上传来“哧啦哧啦”的疼痛感。

那些梦境如同一根一根透明的丝线，钻进陈天冬的脑海里，一直钻到他的记忆深处，随后慢慢覆盖缠绕上去，最后与那些不一样的记忆融合在了一起，变为一体。

到了最后，陈天冬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叫陈天冬还是叫程立雪，只觉得那些记忆深刻，仿佛与之前那二十几年的记忆原本就是一起的，都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他好像是自己经历着梦里的一个整个人生。

这样的梦一直做了七天，他才慢慢的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