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把江长霖拉回身边，“看这气场应该是旧相识了。鼻子还真灵。”

玄宸懒在廊庑下也不起身，只散了抹金霞，化入山院上空结界上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长霖在一旁奇怪，叠山院落地八年从没来过外人，来者究竟是谁，能值得神主破开结界相迎？

孩子，尤其是他这种半大孩子，对于亲近之人有种本能的占有欲。因此三界间任何能靠近玄宸身边的人，江长霖都由衷充满好奇。

忽然头顶卷起一阵劲风，江长霖抬头，见几名羽族人舒展鹏羽从天而降，落在二人面前。

羽人落地后纷纷收拢起双翼化进背后翼孔。但玄宸的院子本不为停鸟，有限的空地里猛一下子落满翅膀，院中矮松还是被扇得七零八落。

“仔细着！我家长霖新修剪的！唉，怎么每次来都跟打劫似的？”

为首羽人虽然衣着堂皇尊贵，在玄宸面前却低顺恭敬的很。“上神好品味，这小山院当真清幽雅致。无意间搅了上神院中春色，小王另拿些别的补偿如何？”

江长霖不太懂羽王话里有话在说些什么，却见玄宸同羽王之间心照不宣，同时看向羽王身后侯立的三名羽人。

长霖从前只在典籍中看过羽族人样貌。如今亲眼得见，才知妙笔丹青远远不能描摹出羽族半神之体的轻灵飘逸。要知道在凰玄宸驾临云境之前，羽人美貌在三山四海间可是首屈一指的。

那几名羽人个个身材颀长，四肢修展，面容间清秀娇妍，肩颈肌肉线条却充满力量感，二者杂糅，呈现出一种雌雄莫辨的奇异美感。

大约是在不二君山中生活得久了，山间灵息化入骨血，更加持了羽族人的出尘气质。可一副副仙姿风骨里，偏盛着妖娆不羁的灵魂。许是山中没有世俗礼教拘束，这些羽人特别放得开，看向玄宸的眼神里充满赤裸裸的热切。

这要是在从前，玄宸早就伸手招呼人上前了。可这回他刚要有所表示，无意间瞥见长霖耳垂上小痣有些异于往常的红，生是堪堪管住了手。

难得老流氓有良心，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心性不定的时候，有些东西能避讳还是避讳些比较好。

羽王很有眼色的从怀中化出两只白瓷坛，谄笑着岔开话题道：“上神在山中享用美味，我等隔着半个云境都闻到了。只可惜有肴无酒实属遗憾，这不，我那里新酿的沉月勾，特来献给上神佐餐之用。”

“这个好，这个好。”玄宸袍袖一挥，身旁几案上变戏法似的化出两只酒盏。羽王为玄宸斟酒，玄宸却压下酒杯，主动邀羽王尝一尝菜。“你是真有口福，赶上我这里今天打牙祭。”

羽王自然捧场。一箸入口，立刻惊艳于那碟豆腐的鲜美与细巧，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词。“吃起来质嫩爽口，鲜脆多汁，一盘豆腐竟能做出瑶宫仙宴也难及的味道，上神慧极，快快传授一二才好。”

“不懂了吧，这是用灶火烹饪出来的，因为沾了锅气，食材喧腾热闹，自然滋味丰富。这等凡人烟火里的味道，仙术幻化出的自是比不了。我也是亏了有长霖在才能偶尔歆享，你想学啊，且问他愿不愿教你。”

江长霖被羽王直白的目光盯在身上，只是淡然一笑算作见礼。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从天而降的鸟人提不起半点好感，总觉得是来无事生非的。

“这位小美人眉眼含情，像块水里沁养出来的透玉，光彩夺目，是上神新得的？”

玄宸抬头狠狠瞪了羽王一眼，“胡说八道什么呢！故人之子，养在山中随我修行。”

羽皇见自己言语有失，唯恐惹得玄宸不悦，连忙颜色召唤身后羽人殷勤上前。在云镜，能得凰天垂青可是种无上殊荣。若能有幸得神泽滋润，于修为上更是大有裨益。

羽人得了主君授意，忙不迭跪倒一地，斟酒的斟酒，布菜的布菜。见玄宸神色稍缓，有胆子大的掐了颗红樱桃直接喂到玄宸嘴边。美人个个媚眼如丝，口若含朱，身上沾染的仙草芳香混在酒气里，晃得玄宸有些微微熏醉。

玄宸来云境上千年了，有意巴结的数不胜数，单这位羽王最会投其所好。看得出来玄宸对孝敬来的美酒美人很是受用，觥筹交错间眼尾渐渐浮起一层薄红。

玄宸掐起手边美人的脸蛋儿，暧昧道：“你身上的香味是什么？郁而不燥，很合本座胃口。”

羽人娇颜切切，垂眸答道：“回禀上神，此香名为宋忆，是小人专为朝见上神特意调制的。”

“宋忆......”玄宸指尖贴在羽人颚颈间轻轻摩挲着，“人美，名字也美，这香很衬你。”

随着玄宸指尖没入衣襟，那美人血脉蓬勃，周身香氛愈发浓郁。

只见他抬首迎合道：“若论美，三界间哪有人比得过上神？上神若爱此香，不如亲手狎来尝尝......”

江长霖方才还觉得羽人生得好看，此刻见他们没有骨头似的往玄宸身上缠，只觉得打心眼里腻歪。他并不明白自己心里在膈应什么，从小到大，他其实极少有放任自己情绪的机会。

儿时在深宫里那几年不得宠爱，后来进了仙山，虽然一直被玄叠山院中，但玄宸那大剌剌的性子对什么都不太上心，对待江长霖也是一样。

兴致来了就随手捏两把，想不起来就扔一边不管不顾，以至于他对江长霖的疼爱虽然是由衷的，表现出来却总带着几分敷衍。房九龄倒是不敢敷衍，可与江长霖相处时只有公没有私，始终少了几分关怀。

人在成长过程中同什么人亲近，其实很能影响品性。江长霖就在这么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环境下活了十四年，生生憋出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老成来。

玄宸总说江长霖是天生修仙道的好材料，一度以为自己便宜捡大了。因为这孩子从小到大几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一般人要花很多年才能修到摒弃六根、物我两忘，江长霖却像是生来就没有这些喜怒与杂念。殊不知这世上没有人是真正没有喜怒的，旁人看不出来或许只是因为藏得深沉。

但再深沉也有露出端倪的时候。

羽王心思玲珑，明显察觉到玄宸背后的少年看向羽人的眼神悄然起了某种变化。

虽猜不透是什么，但周到些总没有错。

“小仙君何不过来一同享用？”

“他不行。”

玄宸突然正色，伸手挡在江长霖身前。旋即又觉得自己反应过于强烈了，怕惹长霖多想，欲盖弥彰道：

“他还小呢，这种酒肉不适合他。”

“我不是小孩子了。”江长霖被激得面红耳赤，不知哪里来的脾气，更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上前一步抄起案头酒杯一饮而尽。

“长霖！”玄宸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怀中美人，起身把酒杯抢回来，“这酒不能乱喝，你这孩子好生不知深浅。”

“我不是小孩子。”江长霖犹在嘴硬，一杯酒下肚，顿时感觉胃里像是燃着一团火，五脏六腑都跟着烧起来。

玄宸见他脸颊通红，心中暗道糟糕。

沉月勾是个什么味性，他这等仙骨几杯下肚也难把持，更何况是长霖这样心性未定的孩子。

“江长霖，你今天哪来那么大火气，还不去不幽潭里静静心。”

江长霖双手藏在身侧握紧拳头，被一股酸气堵在心口里，不顺当极了。可他从来没尝试过忤逆玄宸，见玄宸脸上有怒意，即使心有不甘，还是乖乖耷下耳朵领罚去了。

“平时挺好个孩子，今儿这是怎么了……”玄宸实在摸不着头脑。

“上神当他什么都不懂？其实他明白着呢，如今这些孩子可不比从前单纯。”

“什么意思？”

羽王生在凡尘，对于人情世故比起天生神骨的玄宸不知通透多少。“还能什么意思，生气了呗。”

“谁惹他了？”

羽王笑得神秘，“上神难道丝毫不知？这孩子看你的眼神里有贪求。男孩子到了他这般年纪，总觉得自己长本事了，不再是个孩子，可你又不拿他当大人，于是自己跟自己拧巴，生他自己的气。”

玄宸被羽王说得云里雾里，再看拥上来的妖娆美人也没了兴致。而且长霖从没饮过酒，那杯沉月勾实在叫玄宸放心不下。他抬手屏退又欲围上来的羽人，“还不是怪你，没事送什么美酒美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羽王眼见今晚怕是等不来时机了，干脆放弃铺垫，起身从几案边撤出来，面对玄宸俯首叩拜。

“上神垂怜琅環，恩赐纯火，本意只在庇护，却不知如今的琅環国主凭借纯火神力屠戮四境。三山四海间多少异族惨死琅環铁骑之下，只剩下羽民一族苟安于世。

小王率族人安守不二君山，无一日可安枕而眠。上神该是知道的，我等从神尊创世时便只被点化了音律之能，于兵戈上可以说一窍不通。肯请上神念在羽民与金翅鸟忝居同宗，能为我等提供些许庇佑。他日战火烧到不二君山，羽民才不至于被熵帝灭了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