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时是极好的清晨。

他以为自己会头痛欲裂、四肢酸疼或困倦不堪，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好得宛如重生，正像窗外晴朗得好似世上从未有过一丝云气。

他不饿，也不累，精力和体力俱佳，足以胜任一场围猎、马球或大战。他陪在父亲身畔同诸人笑谈，只是连连推说自己在子虚乌有的早膳中用得太多，午间便不愿饮食，倒也无人生疑。

宝臣终于说了些什么，大抵是号令诸将归心，然后他们就到法场去了。

众人挨挨挤挤，都望着银亮的钢刀和持刀的黑汉子。人越聚越多，竟是水泄不通。他同父亲站在稍有些空隙的地方，阳光洒在他身上。

破衣烂衫的青年人被押上来。父亲拖着病体慷慨陈词，可他分辨不出父亲究竟在说什么。他只是想，阳光好得过分了，这样的阳光只合三月春日，河上初结的冰怕是要化开。这样温暖的日子，几乎叫人生汗，是春天要来了。可是紧接着他又想起来，小寒还没有到呢。

——世界突然静了一瞬，是有天地神明显灵么？

“乱臣贼子，天诛地灭！”

青年人的声音如惊雷响彻四野，使人惊讶。奄奄一息的人怎还能有这样充足的气力？众人议论纷纷，刽子手提刀起来。

环绕他的声音和色彩都远了。

“从前有一个勇士，叫做……”

叫做什么，他已经记不分明了，但他还记得叙述者的声音。那是个善讲故事的奚人骑将，讲的是本族的故事。说勇士有一友素有威望，仅在勇士之下。这友人却被恶巫蛊惑，要谋害勇士。勇士曾一次次被恶巫的暗中安排置于险境：倒塌的营帐、失控的火堆、有毒的饭菜与浸药的皮袄，又在友人的帮助下一次次化险为夷。终有一日，友人中了巫术，与勇士协同抗敌时率领其部违抗命令，使勇士被围，险些丧命。最后敌人放了勇士，友人却当众质疑勇士通敌，与他决斗——这一场捉对厮杀由骑将讲来是极好听的，他却早不能复述了——勇士终究技高一筹，制服友人，命其族人杀了友人，却无人敢动手，只将友人关押起来。次日勇士大为懊悔，亲自放了友人。然而此时巫术失效，清醒过来的友人大惭，竟自刎于阵前。

听故事时他正盯着两只厮杀的草虫。一只稍大，另一只却灵活，一进一退间胜负难分。难道它们也有所谓拳脚招式，只是人看不懂？它们没有红色的血，但折断或碾碎的身体也会流出汁液。

打完一架之后如何呢？如武人切磋毕退后行礼就此别过？结下深仇来日你死我活？当场结果了败者以免夜长梦多？会有亲故闻讯前来收殓，抑或就在日光下留一副枯骨？或许它们会吞下败者的躯体，如吞食猎物？

“……他就冲上去，抱着挚友冰冷的身体，直哭到星辰失了光芒，大雁收了双翅。血染得襟前斑驳。可这又能追回来什么呢？”

但他并没有看到草虫的结局，因为随着讲述者声气陡然一转，故事的结局抓回了他的精力。那个故事倒是有个极好的结局：恶巫一见阴谋败露，慌忙化作百脚虫逃窜，却仍是被勇士结果了性命，因勇士受过祝福，有见真身的神力。那时他想，这样的神力怎么没有使他看清友人的一片心，人心难道比巫术更难看破么？

他又想起另一个故事，汉人的故事。同样是关于首领与他的亲信，一位被人荐来的将军借首领的亲信在从伍前与亲故宴饮留别之机为他定了死罪，又在首领有机会阻拦之前杀了他，最后竟罗织罪名，几乎杀了首领的使者。大约是出身卑贱、没有亲友的恶毒之人罢，也配不上一个好结局，合该被首领诛杀。他记不起故事的细节，大概叙述者并不是习于讲故事的人，不懂得许多技巧。他只是始终觉得阴森。汉人的计谋多么可怕呵！恶巫的法术并不持久，友人终究有醒转之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勇士也会冷静；将军却将首领框在了“大道”之中，首领是断不能逃出去了，只好任其摆布。

“‘乱臣贼子天诛地灭’……原来，你是真的要我死啊。”他默念着，竟觉得好笑。你在世间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试图杀我，可这是世间最徒劳的尝试。

然后你就死了。

“自此人们就厌恶百足虫，尤其厌恶从石块下钻出来的百足虫。恶巫曾栖身的石头，现在还供在他墓上呢！”这一句，骑将的最后一句，突然带着声气从记忆里钻出来并将他挟裹，在他耳畔循环往复地回响，甚至几乎具象成某种棕灰色的巨大物体漂浮在他眼前，使他无法视物。

在回声终于消退后，他听到有人似乎在喊着什么，又有人上前应和。但那都不重要了。他转身离开，忽然胸中一滞，像是卡住了什么东西，咳不出来却又无法忽视。当晚他喝下了远多过平日的烧春，好像这样就能冲下胸中郁结之物一样。再醒来时，他确信自己已经忘却了应当忘却的。